邓辉楚先生找到我时是去年的11月初，他带着一摞折页式的厚厚的《八百里南岳衡山全图》的打印稿和一脸的敦厚。见了面，他未肯多言，只嘱我说，看过画稿，若觉得有话可讲，就讲上几句，若无话，不讲也罢。我听了便笑，问他，若有话讲，您最希望讲些什么?他说：“只希望讲出的话能让认识我的人觉得真，不认识我的人从此认识我。”我听了点头，知道这个要求看上去很低，其实相当高。

　　邓辉楚爱衡山，是因着深深的故乡情结。这一点，与许多画家相同。其实不独画家，很多人都有着故乡情结，因为故乡里有童年。童年不管苦与乐，永远心最澄、眼最亮，过眼的美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入心底，然后，随着生命的展开、阅历的丰富，多少年过去，那个藏在心底的美有一天会忽然从形形色色、无限斑斓的世界中被淘洗出来，以少女般的清新，满面春风、纯纯净净地迎着你走来，带着久违的、悠远绵长又无比熟悉、温馨的光彩，怎容得你丢开手?于是，任着她的牵引，还是在不知不觉中，你的心回到了故乡、梦回到了童年……常以此心品此梦，这份情愫便成了永恒。这，就是乡情。如果你是作家，会以最美的文字夸耀她;如果你是音乐家，会以最漂亮的音符编织她;但如果你是画家呢，便会如辉楚先生一般，用最美的画笔讲述她……

　　展开辉楚先生的《八百里南岳衡山全图》，犹如展开了一部厚重的交响，起伏跌宕的山峦似可视的音符，云里雾里，高高低低地变换着节奏叩击着观者的心。贝多芬说：“音乐的任务就是把火花从一颗心传达到另一颗心。”观辉楚先生的《八百里南岳衡山全图》，让我觉得美术作品也在完成着这个任务。

　　与我交谈时，辉楚先生谈得更多的不是他的作品，而是衡山。他浓墨重彩地铺排着他的衡山，按照衡山结构的疏密侃侃道来，手法竭尽工笔与写意，细微处，十句百句不厌其详，粗放处，三言两语勾勒轮廓，仿佛八百里衡山尽在其怀抱之间，收放自如，随意吞吐。他告诉我，在道家的“五岳真形图”中，衡山是一条鱼，主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鱼龙之事。他非常喜欢这个比喻。这也的确是个有趣的比喻，把眼前真实的衡山幻化了，同时又给心中缥缈的衡山一个具体。我以为，美术创作本就是心与眼的切磋、真与幻的融合。

　　其实，我更关心的，是这条鱼怎样“游”到辉楚先生笔下的。这件横108米、纵0.84米的水墨巨制，在“妊娠”阶段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快乐?听此问，辉楚先生憨然一笑。他说自己今年63岁，生在湖南长在湖南，可以说俯仰之间，满目衡山。用中国画传统笔墨为衡山造像，是亮在他内心深处的一盏灯。在从事美术创作的四十余年里，他画过很多素材，也尝试过多种形式，从人物到山水，从临摹到写生，尽管成绩不小，入选过全国美展，在湖南省内获得过文艺创作奖，也有不少作品被全国各地的美术馆、博物馆、纪念馆收藏，但，他却未敢涉笔衡山。四十年里，他一直在锤炼笔墨技法，一直在打磨造型功夫，一直在涵养水墨意境，一直在为能得心应手地描绘衡山做着必要的准备。

　　2000年的春天，为衡山造像的想法开始直逼他的心灵，令他无法按捺。而且，近四十年的创作经验和艺术成绩也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和把握，他觉得自己可以涉笔衡山了。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。于是，他放下了一切杂事，打起背包，带上画笔，走进了南岳的深处。从2000年到2005年的五年间，他七赴衡山，走遍了八百里南岳的山山水水、沟沟壑壑，访遍了南岳脚下的大县小城、村村落落。笔，不知磨秃了多少支，人，不知累瘦了多少斤，但收入囊中的素材却丰赡无比，为他落笔衡山提供了充足的给养。

　　2005年春，辉楚先生进入了长卷《八百里南岳衡山全图》的创作构思阶段。南岳衡山不仅风景秀美，而且有着四千多年的人文积淀，是湖湘文明、甚至南方文明的重要发源地。其美不仅在形，而且在魂。记得当年李可染先生教导他的学生时曾说，学画一定要懂得“招魂”。可染先生言下所招之魂，指的是意境。对于衡山之“魂”，辉楚先生有自己的理解：衡山之美，其形在自然，其魂在文化。故长卷若只取自然风貌，断然难摄其魂。于是，在他的创作计划里，有了引入衡山具有代表性人文景观的构思。

　　《八百里南岳衡山全图》的创作，采用的是纯粹的中国传统水墨画技法，全部的颜色只有黑与白。据我所知，衡山素有“南岳独秀”之誉，遍山茂林修竹，终年葱翠掩映，花繁草盛，四时馨香，若仅仅靠水与墨，怎能画出这奇山秀水?辉楚先生却道：此言大谬。他说，清人魏源在《衡岳吟》中说：“恒山如行，岱山如坐，华山如立，嵩山如卧，惟有南岳独如飞。”“南岳独秀”，其秀在“飞”。何谓飞?就是云雾缥缈、山色氤氲，状如仙子飘飘、裙裾飞动的韵致。而中国画的水与墨恰能传达这种缥缈与氤氲交织出的气韵。后来我才知道，辉楚先生有个一以贯之的艺术主张——立足于传统，来源于生活。尽管这个已被很多国画家喊成了口号的主张，听起来非常平凡且极不新鲜，但他真的是按照这个主张亦步亦趋地前行着，从不懈怠，更不放弃。

　　细品这件从构思到小稿再到全部竣工共用了三年多时间的长卷，画家的匠心贯穿始终。像一部交响乐的巨制，画卷在浅唱轻吟的“潇湘八景之平沙落雁”中奏出了序曲。随着星星雁阵、点点渔舟，读者被携入了这部水墨的交响，随着画家的笔锋，尽情徜徉在八百里南岳的锦绣之中。南岳四季常绿，却四时分明，春花、夏云、秋日、冬雪，各有奇观。于是，四季便成了这幅长卷的经。衡山秀在奇峰，知名者七十有二，峰峰独立，仪态万千。于是，七十二峰便成了这幅长卷的纬。在四时与峰峦的经纬中，画家编制出了自己几十年的梦想。他就像一位音乐家全神贯注地谱写着一部交响乐，以严谨、准确、生动的音符组成了动人心弦的乐章，在起伏跌宕中将人引入绝胜。

　　我以为，该画最绝妙处，也就是最见画家胸中丘壑之处，是画中的“空间挪移”之术——湖湘历史、文化景观的点缀与穿插。逶迤群山之间，不停有建筑入观者眼，三五里处，亭台楼阁，给云里雾里的山峦轻点一睛，生怕观者看倦了眼似的，不时让人眼前一亮。这些建筑中有庙宇，有宫殿，有纪念碑，有石塔，有立交桥，甚至有成片的正居住着湖湘人的小城郭，联络至山，气势俱贯，奇思妙想，点缀天然，使画面产生了生命之感、鲜活之气，更因此叩击出了时代的脉搏。画家仿佛在说：“我画的，是有着数千年文化历史的衡山，是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湖湘人的衡山，也是正在加快建设、走向美好明天的衡山。”可以说，这部水墨交响，奏出了南岳人的自豪感、责任感和使命感。

　　本名李文慧 《中国书画报》编辑、 美术评论家